再荆

是个正经人……大概

[女局x 夜莺]埋葬于海(下)

个人xp的高智商理性疯批局

一个带微量科幻悬疑血腥色彩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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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一天,我们埋葬在一起。”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签署文件,墨金美工钢笔笔杆晃动,署名处笔尖顺流而下,拖出漂亮的花体。

夜莺坐在她身旁不远的位置,处理另一批资料,闻言,抬头看来。

然而局长仍埋头处理文件,一边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不紧不慢地继续,像是在念一首血腥但华美的诗章。

“肢体交缠,血肉相融,不分你我……谁也无法将我们从对方身上剥离。”

“于是,我们只能被埋葬在一起。”

吐词清晰,语调平缓,充斥着血腥味的词句被念出微妙的从容与笃定。

夜莺表现得很淡定,好像她的局长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念起了电影里的台词。

“为什么这么说?”

女人顿了顿,习惯性地想开始转笔,又突然意识到手中所握并非平时草拟通知或是列算式时用的中性笔,干脆把钢笔一抓,压在掌心。

“只是觉得,新世界的诞生需要无数人前仆后继,谁知道我们中的谁会在哪天倒在路上,夜莺,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她终于抬头,掷来目光。灰蓝色无机质眼眸中缓慢涌着危险而温柔的情绪。

“夜莺,你要和我在一起。”

像银质匕首无声没入青绿原野,夜莺从容领受。她认真地注视对方的眼睛,用同样笃定而温和的语气郑重应允。

“我会和你在一起。”

新城的中上层官僚有个共同的认识: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的现任局长,是个聪明过头的疯子。

古怪而美丽的决策者,带刺的黑色玫瑰。

说真的,能在新城权力体系中游刃有余的人哪有不聪明的,而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见了那么多“风景”后还能保持正直与纯粹,不是天生圣人,就是疯到不怕任何污染。

有些人觉得局长是前者,毕竟她是个会单膝跪地和矮个子的小禁闭者交谈的人。但富有洞察力的人知道,那个人绝对只属于后一种。

夜莺会告诉你:“这不是她的错,绝对不是。”

副官小姐没有偏心,尽管谈论的话题对象是她的爱人。

在几年前,局长刚苏醒那阵,她确实是个善良过头的人。天真,单纯,举手投足都仿佛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上庭老爷们想要一个便于操纵的工具,便不会在设计时为其赋予太多富有反抗精神内容的人格特性。尽管捏造记忆的输入被打断,但模板原身的性格早被无数次湿件改造实验所“修正,扭曲”

但事实证明,远离真实社会斗争的执政者才是最天真无知的人。

一个只会服从命令而不看脚下的执行者也许能够在工作简单的岗位上成为顺手的工具,但绝无可能担负无比复杂而沉重的历史使命。

于是,局长刚苏醒那天就险些死于暴乱,后续的一系列任务进行得艰难而痛苦,“当局的狗”怎么能真正令禁闭者信服?

不过也是在那阵,夜莺发现了局长对数字超乎想象的敏感与熟悉,对方的真实身份也许并不简单。也是那阵,局长发现夜莺是真的完全可信,尽管对方的背后站着的庞然大物她一无所知。

也是在那个时期,管理局每天都有人牺牲。

他们说,不是局长的错。她已经竭尽心力去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同时还要顾及身边的人,减少伤亡。

不是她的错,只是做的不够好。她过于盲从上级指令,又过于格格不入,总有人要为行动的不完美付出代价。

在风浪尖口,作为众矢之的。她在深海三千米举步维艰。

其实她也总是受伤最重的那一个。

野战医院的军医曾对夜莺说:

“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很危险,不过每次都能伤到这个地步,很难说她本人没有点自毁倾向。”

“但这种人一般不会活着撑到和我第二次见面,贵局这位……是怎么做到的。”

夜莺忧心忡忡地推开病房的门,发现不久前还处在昏迷中的女人已经支起枕头坐起来,右手抓着一支铅笔,在平铺腿上的白纸上写写画画。夜莺走近,发现是整齐排列的算式,群蚁排衙般的数字,明显简写的符号。

她表情平静,黯淡的眼眸有些微亮光闪烁。

夜莺觉得这一幕熟悉。

直到局长终于意识到她的到来,忙不迭地将写满推演的纸翻了个面——是病历单——递过来

“这样影响他们收录吗?抱歉”灰发女人显得有些局促。

夜莺注视着浑身是伤,缠满绷带,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的女人,她看到灰黑发中掺着几根不易发现但看到后便很难忽视的银丝。

她用很轻的声音问:

“您算完了吗?”

女人抬头,眼中眸光一闪,像寂暗的星星倏地点亮。

“当然”

走出医院,夜莺下意识抬头,仰望夜空。星星稀稀落落地分散各处,夜莺叫得出它们每一颗的名字。她突然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

夜莺的少年时期灰暗,压抑,乏善可陈。可她仍然有值得珍视的记忆。

每当夜间集训结束,夜莺和同伴们踩着郊外不平的山地赶回军营。她抬头,晚风吹过汗湿的鬓发,吹过少年人单薄而匀称的身体,稀疏枝叶交错遮挡之外,是浩瀚而广阔的星空。

她回忆着白天偷看的星图,试图将现下所见——比照,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

严苛的训练,其他学员的排挤,无缘无故的暴力与恶意。

那段时间的夜莺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直到——

“序列一号,注意脚下,不准分心 。”

“遵命,长官。”

人来世上,总有些东西能让你的灵魂从繁复的尘世痛苦中浮起。

对夜莺来说,那意味着头顶的星空,于局长而言,那大概就是,数与符号堆砌而成的王国。

心理与生理的折磨并没有到此为止,往后——

局长经历过背叛,欺骗,囚禁,压迫,暴力……

她经历过三天三夜的鏖战,最后周围只剩自己一个人还站着。左臂被削掉一半,血红灰暗的肉里露出惨白的骨茬,而腰侧则是无数道撕裂性伤层层累叠,向椎骨侵蚀,后背抵靠金属墙面,血液顺着布满划痕的钢板缓缓滑下,在乌黑的垢与断面的暗芒中构成诡异的画。

她经历过毫无防备下的算计,被扔进阴冷的废弃地窖里,呼吸里只有飞扬的尘埃让人在剧烈的咳嗽中几近窒息。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在时间流逝中衰弱,冷意渗透身体,至少稍微滞碍了血肉模糊中放肆的蛆 。

她经历过呕心沥血的行动方案被自以为是的上级无端替换。被迫执行后造成数百个无辜的平民在她眼前死去。握拳砸向水泥板,留下鲜红的印,审判时的罪名被尽数压在沉默哀恸者的肩头。

她经历过无数次风雪交加的雨夜,混血的泥浆溅上风衣,怎么都洗不干净。同伴与敌人的尸体横梗在阴暗狭窄的小巷,血肉之躯踩上去是软绵绵而韧性的触感,凹凸不平。路的尽头,变幻霓虹灯光诡谲而肮脏。

她经历过无能为力的夜晚,夜莺向她挥手告别,然后从容走进纷飞大雪的夜。自此杳无音讯,再见时,她笑意温柔的小鸟在废墟中奄奄一息,浅灰的外套被血打湿,仪器测量M值狂飙。

刚苏醒时,她有一头浓重到近乎于墨的灰黑长发,三年后,已经浅得如缥缈的烟云。

前方道阻且长,铜墙铁壁与荆棘丛生交错阻挡,而她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生路。

她被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体,彻彻底底地碾碎过好多次,可她还是爬了起来,上路。

被化学药品与生物技术篡改的性格逐渐恢复,本性显露。

套在颈上的项围被摘下,扔进焚化炉烈火升腾。

耀眼的红色光芒自掌心迸闪,划破至暗的夜。

夜莺不认识上任前的局长,但从对方雷历风行又灵活的手段中,她能瞥见那个曾经桀骜而坚韧的灵魂。

正直,勇敢,强大而善良。

在局长苏醒的一年后,她学会欺上瞒下,阳奉阴违,游刃有余于黑白之间。

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管理局的伤亡率降到最低。

好像一切步入正轨。

可夜莺清楚,那个人身上的某种东西,已经在一系列近于毁灭般打击的经历中,被彻底折断了。

修复舱可以治疗她破碎的肢体,却无法阻止PTSD如阴魂不散的诅咒搔扰她的灵魂。

夜深人静,局长从往昔旧梦中惊醒,喘息,喉咙生疼。她将脸埋入掌心,大汗淋漓。

刚苏醒时意气风发、目光炯炯的人变得阴郁厌世,脑子还有点不正常。

她曾将自己改造成人体炸弹,决定赴宴时除掉大半执政的蛆,被夜莺察觉到不对,及时阻停。

局长冷静地说:“没关系,我算过了,在有缓冲防护装置的加持下,我最多半死不活”她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失望。

“但整层楼都会被炸穿,嗯——至于我之后怎么办。”她露出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微笑“无所谓,修复舱会出手。”

管理局附近有一座烈士陵园,所有在与狂厄抗争中牺牲的英雄长眠于斯。局长每月去一次,看望036、兰利以及无数在她身边倒下的战友,她为他们的墓碑描红。From dawn to dust,直至一个人伫立在墓地夜色之中。乌鸦凄啼,冷风卷起,她的眼睛在烟般的灰色长发中若隐若现,像幽微的火。

所有人都曾担心局长会在某一天倒下,就像暴风雨时承重万钧之力的礁石却因腐蚀悄然坍塌。

所幸,她找到了出路。

其中一个也许你并不意外。

是夜莺。

对局长来说,在那段对夜莺绝对信任的懵懂期培养出的依赖感并没有随着人格的独立消散,而是转变为了更为深沉的感情。

尽管夜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她和局长的关系算得上“扑朔迷离”

她们是关系紧密的上下级,行动中互相交付后背的战友。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我感染狂厄为禁闭者后以一己之力扛下所有压力,将一切风声尽数镇压,让这件事成为只有极少数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又为什么会在那颗利刺射向我时奋不顾身地扑来,事后却只推说反正你不受感染。

为什么有时,你目送我离去,过了很久,我转头,发现你仍伫立在原地。

夜莺有很多疑问。

而局长仍趴在栏杆上看风景,灰发在风中散作烟云,眼神悠远而宁静。像清晨的雾气,肉眼可见,却无法触及。然后,她像是突然感知到什么,思绪从柏拉图式理想世界的模型中抽离,她偏头,看向靠近的夜莺,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表现得好像,我是除了强加在你身上不得不肩负的责任以外,与世界惟一的联系。

后来,大概是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偶尔她去叫局长起床,对方会伸手勾住她的颈脖索吻,而她接受的状态。

直到某一天,她们一同去参加某个晚宴,在向主人介绍身份时,局长轻轻揽过夜莺的肩,用无比自然而平静的语气说:

“这位是管理局的一级副官,也是……我的爱人,夜莺”于是,在持重端庄的伪装下,有人心跳倏得加快。

一开始,夜莺以为伪装关系是局长在当时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直到晚宴结束后,局长牵过夜莺的手,一向从容冷清的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她问夜莺愿不愿意接受她的爱情。

答案已经给出来了,真相大白。

……

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恋爱关系,但似乎直接跳过热恋阶段,步入金婚夫妻的生活。

她们会互相到对方房间里留宿,不过也不是每次都会发生什么。

局长的精神状况在夜晚时会很不稳定,在过往无数个独自入眠的夜,她闭上眼,黑暗中伸出死人的手将她拽入无底的塔塔洛斯,在红色的湖渊中沉没。浓郁的液体溢满鼻腔,尖啸与咒讽充斥耳际。

运气好的话,她会在半夜惊醒,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良久,她起身,坐到书桌前,提笔继续白天未完成的演算直至天明。但有些时候,她在梦里被负罪感、悲恸与绝望分尸,而她漠然地放任这一过程进行。到清晨,她睁开疲惫的双眼,又是靠咖啡与能量饮料续命的一天。

后来,夜莺睡在她身边,她依偎着夜莺躺下,一只手臂搭在对方柔软而平坦的小腹,显得既纯良又别有用心。

温热而鲜活的躯体,充满希望、生命力与安定感,阴影暂时退居一旁。

但在一些特定的日子,什么都不管用,当她沉入梦中,有人扼住她的喉咙,不住下压。她用力,用力反抗,压迫感也随之加重,直到濒临窒息时的生理性反呕将她震出梦境,她睁开眼,泪水顺着苍白的肌肤滚落,没入灰色的发。

她发现正是自己的手掐在颈脖上。

夜莺终于掰开她的手臂,她呆呆地看着青绿长发的女人用悲伤又温柔的眼神注视她。局长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

“对不起”她说。

变成这样了还来招惹你。

而夜莺吻她,从泛红的眼角到浅粉近白的唇,再到颈脖上深红的痕迹。夜莺要用情与欲的纠缠冲塌搔扰她挚爱的阴影。

你爱我,所以需要我,我又怎么会责怪你。

夜莺是强大而独立的军人,她不会被轻易影响,反而会以誓在必得之势将恋人拽出泥潭。

局长想的是,她不能再因自己的无能让她的小鸟担心。于是她强迫自己清醒而理性地对待阴影,她拔刀,一点点切除发烂流脓的肉。新鲜的红血重见天日,她痛得不行,但没有停手,因为夜莺在她身边。

有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曾经说过:

走出痛苦的过程,有时候比痛苦本身还要难受。

但局长还是做到了。她毕竟是天生的强者。

是的,有些伤痛永远不会痊愈,被折断的某些东西也不会恢复如初。可之所谓“强大内心”不是视而不见的麻木,是面对一切不堪保持风度与从容。

如果讲述到此为止,倒不失为一个为爱改变的救赎故事。可你想知道真相,不是吗?

所以,让我们继续。

多数人对待痛苦的最终态度是,和解。

局长是另一类人,这种人可以从容不迫面对重山之压,但他们死都无法和苦难和谐相处。他们的想法是: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得忍受生活在垃圾场里,放任食腐动物在头顶蠕动。

如果这种人足够强大,就会撸起袖子,将恐惧从阴影中拖出来暴打,直到他们再也无法伤害他人。

夜莺可能也没想到,在局长真正站起来之后,看似羸弱无助的女人会向新城官僚展开疯狂的复仇。

导致兰利“为城捐躯”的幕后推手,致使夜莺感染狂厄的祸源,让许多管理局的战士白白牺牲的政客。她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那天,天空像屠杀惨案的现场,血一般的云霞四处滚烫。

夜莺带着本月来自市议会的第三张讣告走进局长办公室。

“不急,这个月应该还会有一份埃文斯议员的讣告,追悼会可以后推两天,一起举行。”

夜莺的眼神变了变。

“我知道二十七席先生现在正在锈河视察,十三辆装甲车,三十一位全副武装的F A C 特遣队战士。跟个鲱鱼罐头一样安全。”

双手交搭成塔放在桌上,局长身体微微前倾。身后有光从窗洒进,披泽半身血色残阳。她的脸却笼罩在光影交锋的暗面,像蒙了层浅浅的黑纱。

灰蓝眼眸中闪着微亮的光。

“你知道三级装甲车的控制中枢装备了智能辅助系统,必要时,A I 将会接管驾驶将丧失自主意识的乘客带离危险地带。”

“执行重要任务前,它们会统一联网,进行模板检测排除漏洞。当然,这也是远程修改程序的最佳时期。”

“智能的道德覆写很麻烦,所以我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它的保全换算值,将‘埃文斯议员≥1 0 2 4 位新城中产公民’改为‘埃文斯议员≥十万死役’这一变动将直接对冲它的底层逻辑,造成一些可以要命的影响。”

她微微偏头,看上去既无辜,又纯良。

“我猜严重洁癖又高傲的议员先生不会和战士们挤在一辆车上,现在,那辆搭载着‘新城荣誉之一’的装甲车也许已经以程序允许外的全速冲进死役群里,直到发臭的血肉塞满履带缝隙,那时它已经到了足够远的地方。”

“远到,当救援人员赶到,鲱鱼罐头已被享用完毕。”

“嗯,一家之主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烧红的光随日头渐落在地板上扩大,直到触及副官小姐的脚边。

她意识到,办公室的灯一直处于关闭状态。

局长在红光黑影的进退厮杀中,静坐了多久呢?

她等了她多久呢?

夜莺抬步,迈入血色天光之中,青绿长发与眼眸镀上一层辉芒。

笃笃笃笃。

她走到办公桌前,放下文件。

她一手撑在桌面,微微俯身,去整理局长额前的碎发。

“菲让我来问你,追悼会上要开多少瓶香槟。” 

局长曾黑进上庭资料库,搜寻过往的信息。

语焉不详的记载暗示,她是狄斯城邦智库战略人才,应用数学家,在计算机科学领域成就斐然。

这不让人意外。

但最让她好奇的,是那项名为“阿撒托斯”的研究。

不过是个纯学术的探索,怎么会以克苏鲁神话中的万神之王来命名。

她深入学术储备库,浏览了大部分专业相关的机密性文件,无论已完成还是未完成,却没有找到更多蛛丝马迹。只知道这是一场用纯数学方式解析宇宙起源与法则创造的研究。

还有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言,在猎奇网站上以一种极隐秘的方式流传:“阿撒托斯”参与者大都接连在研究中途因不可抗力“退出”,总负责人也在研究接近完成的时候突然失踪,不知去向。

与之紧密相关的是几条有关“科学家离奇死亡”的新闻。

有的浑身赤裸,倒在浴室里,碎掉的头颅铺在注满热水的浴缸中。

有的人间蒸发,不久后被发现吊死在新城理工大学实验楼外的树林中,碳纤维绳对折有一米五,上端却系在离地十二米高的树顶。

……

所有参与者无一幸免。

警方结论:系自杀。

局长甚至有一种,“要谋杀某位数学家,只需让其参与到‘阿撒托斯’的研究中就可以了”的感觉。荒诞又合理的感觉。

不过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二十年前。局长挺好奇那些人把自己放在冬眠舱里泡了多久,人格修改与身体改造实验又进行了多少年。

虽然之前的一系列探查都没有避讳副官小姐,但惟有关于真实年龄的悬殊,局长并不打算在夜莺面前点明。从年下一跃成为年上?

不行,绝对不行。

就算按出生年月看,她比副官小姐年长二十多岁,她都要把自己焊死在“年下”的位置上。

就算阿撒托斯本尊来了,她都要叫夜莺“姐姐”

局长在新城官体系中“定点爆破”的事进行得低调而了无痕迹。

但她知道总会有人察觉到端倪,特别是那些已经在权力顶峰待了几十年老家伙,他们不定能猜到谁有这种能耐。

她并非意气用事,她权衡过每一步的利弊。

她并没有触及手握真相之人的核心利益。

她本人以及背后的M B C C 和第九机关有足够的分量。

他们不会坐视不管,但,估计也不会多为难人。

无所谓,她最近在修复舱里装了沉浸式网络接入装置,躺进去也能处理公文,不会增加夜莺的工作量。

直到某一天,她收到了一份不知来处的加密文件。她扳了扳指节,花了半个小时解密,然后再抹除办公电脑上的痕迹,将这份有十几个G 的文件移至个人终端。

她端起杯子,喝掉残存的咖啡。

她点开文件夹,又花了二十分钟得到所有文档图片和视频的查看许可。

她打开第一份文档。

一行黑体大字撞上她的视网膜。

—→Ⅰ《阿撒托斯计划》Ⅰ←—

她愣住。

你看过新城的恐怖片吗? 

不是出自名导之手,在狄斯卡上享有盛誉,兼备“教化人心,改良社会”这种对本类型来说极离谱功能的东西。而是更为小众,粗糙,也许价值观扭曲,但承载了真正纯粹恐怖的电影。

能让黑环炸于前而不露怯意的局长缩成一团,挤进夜莺柔软而馨香飘盈的怀里,还不只因为包藏色心。

她浏览过文件里所有的文本与图片,发现自己也许很难在视频面前保持自我。于是她对夜莺说:

“请你好好看住我,不要让我被夺走”

但局长发誓,她在个人终端里存了1 2 4 G B 的小众恐怖片,都没眼前播放的视频来得邪门又…让人头皮发麻。

昏暗的房间,天花板投影仪无声工作,将二十年前为高清摄像头描捉到的情景忠实呈现在正对床的墙面上。

没有剧情,没有特效,这是一份真实的记录:

男人背对着镜头,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突然,他的身体僵住,接着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般地浑身颤抖。

他抓起笔,向左臂狠狠一扎,抬手,右手毫不迟疑,笔尖锋芒带血,再次没入血肉之中。

一次又一次。

血液从左臂中的数个孔洞缓缓流出,混合黑色墨水,肮脏又混沌。男人将笔粗暴地扔到窗外,起身,将书桌拉开,露出一堵洁白的墙面。

他蘸着小臂上的血,在墙上快速书写着。

一串又一串方程自指下流出,数字排列整齐,而字迹却扭曲,如张牙舞爪的兽。 

夜莺感觉到怀中的人停止颤抖,整个儿绷紧,像被拧紧发条。

局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男人的推演,灰蓝色的眼眸微光中发亮,像幽幽的磷火。

“不对……”她喃喃着。

画面中,男人身体一顿,像被迎面一拳重击,他向后栽倒。

咚。

只留下满墙血红的文字,触目惊心。

夜莺怀里一空,局长已经跳下床。她压身,拍了拍画面中长长过程的末尾,光影掠过她的身体,还未消失的血字跳动着追逐她。

这是一场,用纯数学方式解析宇宙起源与法则创造的研究,最后变成了对法则本身所代表的方程式的推演。

“我懂了”她说“它的推演过程有如一场不容许任何失误的演出。”

“而他们拨错了琴弦。”

有些错误很小,只是对他们的脑神经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有些错误大得足以扭曲空间,而人类的身体又是那么脆弱,这些扭曲能让他们本人或部位以一些不可思议的形式出现在不该在的地方。

所以,从来没有人活着推演到最后。

伽利略曾说:大自然这本书是用数学语言来书写的。

这个世界的法则是一串精致复杂的方程,万事万物都围绕着它展开。斐波那契数列也不过是对它广袤无垠浩瀚盛大延伸的一点小小的诠释。

当你的思绪无限接近于方程本身,和世界产生的共鸣便越是强烈,因为宇宙也不过是它含义的具象化表达。

当你的思路正确而清晰,产生的共鸣便会顺应时空的褶皱,像是插入一个人顺流走进人群,虽然会让环境变得拥挤,但并不会有踩踏的风险。

当你出了错,偏离轨道,便会和环境产生冲突。如果你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也许只会被擦肩而过的人撞得一个趔趄。可若你迎着海啸奔去,你会被淹没。

局长知道这个风险。真理路边松柏冢累累,墓志铭上记载着数不清的数学英才,也许有一天,也会刻上她的名字。

可她还是要走进这个上庭专门为她设置的“局”

不是的,不是她有多偏执,对真理的追求已经远远大于对“和夜莺相伴终生”的愿望。你要知道,木樨花的花语是“忠贞”与“永伴佳人”

她并不是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她评估过风险,认为可以接受。

这场漫长而危险的推演已经到了尾声。无数的同路人用自己的生命与智慧为后来人铺好了路,长路尸骨交错,底下是浓硫酸不怀好意地涌动。

她必须上路,代替那些牺牲者,看路的尽头有怎样的风景。

为了真理。

为所有为真理献身的人。

……

局长有时会突然消失不见。意思是,你在办公室,寝室,阅览室,食堂……都找不到她。但其实,整个管理局的人都知道她待在哪里。

每一位从二层温室的走廊上经过的人都能看到她,她坐在那棵木樨树下,身下垫着一张很大的布——是从办公室拆下的旧窗帘——四周堆着《阿撒托斯计划》文件里打印下来的纸页,用订书钉装订好。她背靠树,手臂上搭着板夹,另一只手抓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一张又一张挤满墨字的草稿从她手中流下,散在身上,直到乱七八糟地遮住她的腿。

有时木樨树到了花期,金色小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缀在她发上,落在她肩头,散在铺开的黑字白纸上,晚上,夜莺总能在对方身上闻到浓烈的花香,弥散开来。

一般她出现在这里,说明管理局的工作基本完成。这是她的个人时间,很少有人会来打扰她。

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对方正在刀尖上行走,夜莺会很喜欢那时的局长。

只有局长在拿起笔计算的时候,身上才会出现不动如山的安定感,眼神清明而锐利。

不受任何影响侵蚀。生命力蓬勃旺盛。

有人说当一个人在做她生来就该做的工作与事业时,就是这副神情。

有人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她则以一贯听不出真假的黑色幽默回答:“我测过了,这里土壤微生物活动性最强,挖个三尺的坑,把人扔进去,取地表土给埋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分解一堆无机物。”

她甚至上手比划了两下

“要是我突然暴毙,挖个洞,连人带书青布一裹埋进去,万事大吉。”

……

“人类生理构造上的局限注定了我们无法完整而全面地认识这广袤而伟大的世界,某些波澜壮阔的精彩不会为渺小的生物敞开大门,但穷尽一生换来对这精妙绝伦之美的惊鸿一瞥,何尝不是足以荣耀此身的赞赏。”

有天,局长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段。不知是在向夜莺寻求自己一意孤行的谅解,还是单纯阐述自己的看法。

“你也在追求这样的赞赏吗?”

夜莺记得,自己当时如此问道。

那个人当时正按着落地玻璃,目光向上飘向遥远到谁也到不了的彼方。窗上倒影浅浅,虚虚实实。

闻言,她偏头,向夜莺深深看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几秒后,她垂眸,又,摇了摇头。

……

局长在四个月又三天后推导出了整个方程。接着,她用了一个月将四千一百三十页的手稿简化为只有两百页的符号,又用了半个月将结论以文字方式表达出来。

然后,她找了个时间在管理局用五分钟发表。

当初的牺牲者也许不会想到,这件如此惨烈、诡异而又血腥的研究会以如此平淡的结尾收束。

她举起咖啡杯——里面装着牛奶——当着管理局所有人的面庄重宣布:

“整个宇宙都是某个浩瀚无垠大家伙做的梦,人类文明也不过是祂创造的一粒尘埃,以上。”

海拉一脸不可置信

“你忙活大半年就鼓捣出这玩意儿?”

局长耸了耸肩:

“真理有时就是三个A ,absurd,amusing,annoying就像你追溯祖谱过了头,发现所有人的起源都来自五百万年以前的某群大猩猩。”

“但达尔文是对的,我也是对的,就这样”

她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

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局长对阿撒托斯方程的进一步研究,那堆多得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手稿也消失不见。

……

***

从不安而混乱的梦中醒来,祂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太多文明熄灭了。亿万个星系死去,大爆炸后又有新的生命自残骸中孕育。

祂沉浸太久,祂感到有些乏味了。

祂种下这场梦境,让它在自己的第十颗心脏里扎根,生长,结出的却尽是些苦涩无味的灵魂。是因为祂生病了吗?所以,尽管祂在树下睡了那么多年,捕捉到的荧光却比不上祂一半的手指。

祂翻了个身,笨拙地挪动着祂在梦中的投影,无数根触须在暗物质中滚涌,此起彼伏。

祂给自己铺了个很好的床,但现在——

祂真的打算醒来了。

异常是在某天突然降临的。

先是天气预报料想外的磅礴大雨无休无止,再是新城单调上空出现的倒悬城市,缓缓下压。而天边,涌动着深海怪物般巨大而看不见源头的触须蜷缩又舒展。

局长和自己的个人终端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出来时表情平静,脸色却惨白。她的手在发抖。

这让人想起她在知道自己珍重的副官小姐感染狂厄时的样子。

她只说了一句话:

“祂要醒了。”

浩瀚盛大的雨充溢天地之间,在厚重雨幕中,远方的灯光被模糊成团团光雾。

平日夜里光芒熠熠的高大建筑,红墙翠树……都如未晒干的画景被水浸湿,分辨率大幅下降,像无数拼接在一起的简单色块。

在更远的夜幕中,模糊的黑影在翻涌。

局长想起莫奈的画,梵高的《星空》还有某本旧时代科幻小说里灭世的场景。

她想起很多东西。

在常人的刻板印象中,遗世独立又被人间重伤过的孤傲天才,在得知世界即将毁灭的时候,不是该开香槟庆祝的吗?

对很久很久以前的局长来说,也许是这样的。

新城很有趣。 

原本崇高纯粹的信念因为背叛而蒙上虚伪的光。

政客玩弄权术,官员勾心钻营,商人弄虚作假。

晃动笔竿的人舞文弄墨,织组虚迷的太平。

上流人士在浮丽奢华的云端幻境里吞云吐雾、言笑晏晏。

浮云之下,淤泥与枯骨堆积擎天的柱,支撑。

无可置疑,这座城邦里有无数忠诚而刚勇正直的人为她冲锋陷阵,可腐蚀无处不在。在渣滓侵染而成的绵软纤维缝隙里,垃圾在狂欢。

有时候,局长站在岸上旁观,一边把她从码头整来的薯条分给夜莺一半,有时候,她撸起袖子跳下海,捞起几颗混在污泥里的小星星,把他们放在干净柔软的草地上。

兰利也在很久很久以前提醒过她:

向下看,新人,你能在那里找到一切理由。

当你发现自己工作的真正目的不是为当局而是为所有人类,生命会突然充满意义。

但局长有时也不明白,他们的本质到底是无可救药的乌合之众,还是辄需点燃唤醒的火种。

可是,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个世界有无数人在扼杀真理,也会有无数人为真理赴汤蹈火;这个世界有无数人蔓延黑暗,又会有无数人点燃自我;这个世界有无数人将刀扎入别人的胸膛,也会有无数的人在战火中提着医疗箱奔走。

看看世界的进程,它一直在缓缓向上波动前行。

这说明,最终胜利的总归还是后一种人。

而她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为所有人找到一个出路。

“你好像并不意外?”

“我为什么要感到意外呢?你效忠的对象,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狄斯’,不是吗?”

落地窗前的人抚着玻璃表面。少有的,她目光没有仰至天际,目光向下,向遥远的大地,视线一路外延。

“夜莺,看看地底下,千百年来,这些人被迫害、愚弄、压榨、奴役……可他们还是创造出了令人惊叹的文明,上面的人说他们‘愚昧,庸俗,粗陋,浅薄’可他们的智慧,崇高,深刻,坚韧已经令我无比叹服了”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那些玩弄权术,争权夺利的坏家伙,那毁就毁了。”

局长偏头,看向一直静立于身边的人。

“可是,我想把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留给那些手握镰刀,锤头,钢枪、教鞭,铅笔……的人,留给那些凭着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在这片大地上行走的人。”

“我不允许有人将我们的未来夺走,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局长静静伫立在新城中心工业楼天台的中央,头顶天空倒垂着镜面般的城市。

远而观之,宛若巨兽上下獠牙,参差不齐。

正缓缓咬合。

天边,搅动的触须惊涛巨流般翻涌,苍白虚空中时隐时宛若海市蜃楼。

她走得太远了,已经偏离航道。她已知悉世界的真相。

黑环、死役、禁闭者,包括她本人还有这场雨。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

一场梦境。

一古神在“感冒”时所做的,不安稳的梦。

现在,祂要醒了,梦也将崩塌,直到经过一段漫长到难以定义的时间后才会再次睡下,升起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除非,祂喜欢她的生命。

在一切挽救措施都以失败告终后,根据古神含糊不清的指示,献祭自己是惟一能令祂满意到选择继续沉睡的方法。

对,惟有她。

高维生物眼中的人类犹如手术刀下去脑留髓的脊蛙。

渺小,脆弱,无知。而那些极少数瞥见深空尽头真实一角的杰出探索,理应得到“嘉奖”

她任凭暴雨冲刷她的身体。她静静体会也许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雨。

当她被祂带走,前往人类永远不可能想象的高维世界,也许会被做成精致的藏品,在难以探测的永寂中永远保持清醒,清醒地感知每一份不可名状的痛苦。也许被抹去所有存在的痕迹,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只有古旧文籍上不知来处的模糊方程成为透明的证明。

就像古远文献里的那些“前辈”一样。

值得吗?当参考已经被扭曲,你又能用什么来评判行为的意义。

而她任凭暴雨冲刷她的身体。

笃笃笃笃——

急促的脚步声自雨幕中传来,由模糊逐渐清晰。

大脑自动修正多普勒效应导致的频率误差,对声音的熟悉抹除掉诸多干扰造成的不定,比枷锁感应还要快的反应让她直接联系到——

夜莺!局长猛地偏头,向来源看去,远方隐隐约约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隔着厚厚的雨幕,望见那抹无论何时都会让她怦然心动的绿意。

“局长!我找到你了!”

她的小鸟飞过暴风雨,横渡末世下的海洋,最终还是落在她的身边。

只是,夜莺比浑身湿透的局长还要狼狈。

濒临崩溃的世界充斥着分崩离析的破碎物,靠着已经因为扭曲的法则而摇摇欲坠的枷锁找到局长,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

可她还是做到了。

往昔总是规整绾于脑后的发散开,散贴眉际,披在颈后。垂在身侧的左臂微微颤抖,浓稠的血顺手腕成缕滑下,汇在指尖,滴落。每一滴雨经过她,被染红,回归大地。

被雨淋湿又受伤的小鸟,目光中却是纯粹欣喜的熠熠光芒。

某人平静如渟水的心被搅乱,天翻地覆,最终如同这场无休无止的暴雨一般,猛烈而混乱。

静垂一旁的手指微微抽搐一下,灰发女人仍伫立原地。

“你为什么来这里。”

向夜莺没有理会恋人生硬的质问,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局长走去,踏进那个局长本是为自己选择的“墓地”

几步之遥。

现在,可以好好看一看她寻找许久的人了。

“你看上去很不可思议.”她歪了歪头“怎么那么生气,嗯?”

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在管理局安抚正生闷气的恋人。

眼神柔和,温柔而坚定的爱意流淌。

而局长的眼中,有什么轰然倒地。

不行的,我的小鸟。你应该在阳光下享受生命,而不是陪我在暴雨中献祭。

“你不该来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夜莺摇了摇头,她凝视着爱人灰暗的双眸。

头顶,天上的城市加快了下降的速度,隆隆的声响自远方传来。

“我答应过你。”

一滴血在狂暴的雨中近乎无声地落下。

“无论你要去经历什么,我会和你在一起。”

滴答。

“我看过你的手稿,如果祂能够自动修复进度线,那一定有人在我离开后完成我们的事业。现在,该我来履行对你爱情的义务了。”

又一滴。

局长脱掉单薄的外衣,粗暴地撕下两条长长的布带。她在外套下把布条用力拧干。然后,她向夜莺伸出手,眼中是些许悲哀而无谓的释然。

“过来吧,我给你处理伤口。”

水位上涨,淹没脚踝。她迈步,足靴划开长长的水道。

她们在暴雨中接吻。雨最终还是打在两个人的身上。

夜莺闭上眼,她感知到巨大的风声,古老而未知的威压。有什么剥离,伴随着破空声坠落,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从紧紧拥抱她的人身上弥散开来。钟声震鸣。大雨悬停。

在遥远的星际,一颗又一颗庞大无比的星星开始裂解。凝冰破碎,化为难以想象数量级的细碎结晶湮灭于虚空之中;壮丽气旋分散,支离为无数道每一缕比人类观测到的彗星之尾还要绵长而粗的喷射状气柱溢散;烈焰气流被撕裂而去, 所有澎湃剧烈的能量喷发戛然而止,转瞬之间寂灭于黑暗。

祂拿起铲刀,一点一点抹去自己在漫长而又短暂的梦中亲手构建的世界。销毁以绝对而又无可阻挡的迅猛之势进行。

吞噬逼临一颗平平无奇的蓝绿色行星。

祂凝视着这个渺小而脆弱的世界。

祂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黑暗中,审判降临。

星星蜂拥在花园里

而我站在黑暗中。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喉咙尚还有窒息感残留,大脑隐隐作痛。

老实说,她已经完全没有祂做出选择后的任何记忆了。

但一片寂静之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力而急促。

她还活着,世界保住了。

“局,局长……”她喘着粗气,挣扎着坐起身,军人的本能使她先观察环境,但四周太黑暗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伸手,尝试释放异能,但那股于她身体中流淌,涌动疯狂与扭曲的强大力量无影无踪。

“局长……”她握拳,于心中呼唤,可红线的那一头不再有温柔而坚定的回应,她甚至感知不到枷锁的存在。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她用力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对恋人的担心促使她在未知的情形下采取行动。她摸索着四周。身下柔软而略有弹性的东西是床,一边折叠整齐的布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制服,那么这里是……

“嘀——”一声轻响不知从何处传来,有光亮起。

夜莺抬头。

打有星图钢印的保温杯,整齐摆放的《星空》杂志,枕边的配枪……

争先恐后跃入她的眼中。

这里是,她的寝室。

但书桌的那一角没有堆着几本《新城高等数学》椅背上也没有搭放灰色的外套,床头柜上甚至没有散落几块某人最喜欢的巧克力。

一切局长的痕迹,都尽数消失。

夜莺环视着熟悉而陌生的房间,正对面墙壁上的嵌入式显示器倏得亮起,她抬眼看去,心中默读见着的信息。

6:00.周三.入夜112年。

 “五月,十二日……”她喃喃着。

距离局长上任,还有三个月。

故事回到了原点。

……

夜莺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局长苏醒。

她也回来了吗?还是,不过是夜莺一人的剧情重开

8月12日那天,夜莺任由R打断局长的记忆输入,又加入拯救的战斗,一切,都如同上一次一般发展,直到——

“我会立马带领人手前往辛迪加进行调查。”灰墨长发的女人目充坚毅又沉着,灰蓝眼眸中,泛着不让人知的思量与独立清醒的想法。

“嗯?不用带这么多人”她扫了一眼夜莺,礼貌温和之下是淡淡的疏离与被掩饰得很好的怀疑“让海拉和赫卡蒂跟我一起去就行了。”

以及。

“承蒙你看得起我,不过——”灰黑发女人接过夜莺递来的题集与白纸,脸上是少有的为难的表情,“我对高等数学实在是一窍不通,也许夏音会感兴趣一些,要不,你去找她?”

如暮钟敲响,夜莺忽地想起了被她忽视的一种可能

与上次完全不一样的是,局长对当局官方的态度,还有……

猛进刚硬充满想象力的行事。

疯狂极端又不失理性思考的计划。

“伟光正”的形象中掺杂狡黠与玩世不恭的黑色幽默。

平视强者与弱者的自尊与谦逊,强大与温柔。

不是参加实验前那个孤独而桀骜的天才。

不是性格扭曲后忠诚单纯的鹰犬。

这是她在数年朝夕相处中最为熟悉的挚爱魂灵。

她回来了,可她付出了代价。她失去了本无论是清洗记忆还是纂改性格都无法夺走的东西。

她对夜莺至死不渝的爱,以及去爱的能力。

她对数学极限攀登的热情,以及探知真理的天赋。

被尽数收走。

哪怕她们的关系日益亲密,局长看她的眼神也只是,只是纯粹的欣赏,温和的信任,以及,面对所有人时都会有的,淡淡疏离的礼貌。

她不再需要夜莺了。

如果局长要夜莺歌唱,那么她会引吭高歌至黎明划燃黑夜声嘶力竭。如果局长要夜莺的血,那么她会用利刃贯穿胸膛,直到心脏也变为青色,血液染红白雪皑皑的大地。

可局长不需要了。

局长会举起火炬,独自走入大雪纷飞的夜晚,局长会扛着铁锹,在积雪之下埋上花的种子。

局长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越界的想法,她已无法爱上任何人。而那个曾经笑着说“好奇心是学者的第一美德”*的真理探求者成为了一位合格的领导人,哪怕面对万般疑点,也能轻轻放过。

夜莺曾试图将现在与过去的局长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她又如何说服自己的身体不在看见局长粲然一笑时满心欢喜,悸动不已。

故事回到更遥远的原点。

思念有时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她思念晨起时的吻,拥抱时感受到传来的温度。

她思念那个坐在木樨树下写写画画的灰色身影。

尽管她仍不明白那个人真正想埋葬在树下的是什么,就像她不知道那个人望向远方的目光为什么总是那么哀伤。她隐隐知觉二者的联系,但真正的答案已经沉没于海,再也没人能将其打捞。夜莺仍留有刻意经过温室的习惯,可她伫足看去,木樨树下空无一人,大片纯洁而热烈的郁金香在盛开。她想象着那个人坐在那里,抬眸,对她微微一笑。而真正的局长放轻脚步,正安静地从她身后经过。充满距离感的礼貌与贴心。

就像故乡近在眼前,你却再也回不到故乡。哪怕你拥抱她,那个人也再也不属于你。

可是,你仍拥有我全部的忠诚,倾慕,与爱情。

于是,夜莺说:

“您不信任我,不信任MBCC,都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请别让自己轻易陷入危险之中。”

那场暴雨从未停止,它在夜莺身上连绵不绝。

……

即使这样,夜莺仍是幸福的。

在上一次的黑暗岁月里,无数亲密言笑的战友随着从紧握中无力滑落的手化为白骨森森,无数“可供牺牲”的普通人在上位者的撕杀与搏奕中凋零。

万千亡灵的静影与夜莺擦肩而过,她转身看去,局长跪在兰利墓前,深深低下头颅。

重来一次,拥有先手权的夜莺与开局便是成熟完全态的局长逆风翻盘,将通往地狱的路生生扛起,指向天际。

对于局长来说,无数痛苦也随失忆烟般消逝,她的生活与心态更加明亮与轻松。她身上曾被折断的东西被修复如初。

哪怕失去爱情,失去热爱,她也能以温柔而广阔的爱赋予世界。赋予……所有人。

有天,夜莺问她:

“您觉得最近怎么样?”

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异方晶为零,体力几乎没有。天气很好,但太阳光照不到我身上,因为我最近一直窝在办公室整那篇(粗口*)报告。”

她叹了口气,又抬起头。

“不过,手头工作结束之后,就能出去陪嗷呜买小裙子了。小家伙长那么快,也该购置新衣服了”

她偏头,看向照在身侧木质地板上的阳光。今天的阳光清澈而干净,她的眼中闪着温柔的光。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夜莺看着笑意温和的女人,她挚爱的灵魂。

鲜活,明亮,意气风发。

她点头应允。

不管怎么说,世界保住了,局长还活着,这已是天大的好事,相比之下,她个人的一切损失都,微不足道。

不如让一切龌龊的、羞耻的、腐烂的、悲哀的、堕落的——

不如让一切崇高的、辉煌的、盛大的、希望的、明亮的——

所有过往。

与她们的爱情与真相一同埋葬于海。

而夜莺,则是沉默的墓志铭。

—————

*伊迪特·索德格朗的《星星》

“好奇心是学者的第一美德”出自居里夫人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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